战火中的乌克兰人该拿俄语文学怎么办?
从 2014 年 2 月的乌克兰尊严革命与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东南部算起,“俄乌战争”已经持续了十年。而从 2022 年 2 月俄罗斯对乌克兰发动全面入侵开始,无人机袭击、轰炸与交火给已经深刻地改变了民众的日常生活。
在乌克兰,由于停电、断网或躲避战火变成常态,读书反而成为人类消磨时间的首要方式。图书业收入翻倍,独立书店开成连锁,书摊摊主为给前线士兵寄书读感到骄傲。东斯拉夫民族热爱文学不是新鲜事,但乌克兰人正面临着残酷的文学抉择——
当俄罗斯正在轰炸自己的家园,他们该怎么样处理曾经喜爱的俄语文学与曾经引以为豪的俄罗斯作家?只使用乌克兰语、只售卖乌语书是去殖民化的需求,还是对多元文化的背离?
“既然普希金曾写诗为沙皇波兰起义辩护,既然托尔斯泰曾是帝国殖民军队的一员,既然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个无可救药的沙文主义者和反犹主义者,既然连索尔仁尼琴和布罗茨基这样的苏联异见者都憎恨乌克兰的独立”,那么在战火中的乌克兰,俄罗斯文学大可以被全面取消吗?
今天,单读分享糜绪洋的非虚构作品《战火下的文学抉择:乌克兰的去俄化与身份认同重塑》。这篇非虚构作品共四万字有余,从乌克兰的书店店主、年轻艺术家、文学博物馆、研究者与普通民众等多个角度深入书写了一个具有普遍性的主题——转型正义与社会分裂之间的张力,值得耐心阅读。
本作品为「在场 · 非虚构写作奖学金」第四季得奖作品。「在场」奖学金始于 2021 年,致力于在个体与世界的连接处,鼓励全球华语写作者写下非写不可、非你不可的真实故事。「在场」将为作者的写作提案,提供奖金、编辑、发表及出版和衍生 IP 支持。更多信息欢迎查阅官网 frontlinefellowship.io,或来信 要求订阅我们的电子报。
在更多情况下,人们会在不同城市、不同场合、面对不同对话者自如地切换语言。商店里的店员可以彼此用俄语聊天,但面对作为顾客的我却改用乌语。咖啡馆里聊天的年轻情侣可能一个说俄语,一个说乌语,却完全不妨碍他们打情骂俏。在哈尔科夫这样用俄语为主的城市,店家通常会用乌语问候、寒暄,以符合语言法的规定,随后和顾客一起心照不宣地换成俄语交流。最微妙的一次经历发生在第聂伯河右岸的乌曼。在这座居民普遍说乌语的小城里的标志性景点,我和两个说俄语的敖德萨人拼团请一个讲解员。明白我们来自何方后,讲解员轻声宣布,既然今天有“尊敬的外国客人”,讲解就改用俄语进行。可每当狭路相逢其他游客和讲解员,她就和敖德萨人递一个颜色,立刻切换成乌语交流。
在敖德萨的一家书店,售卖的饮料里有一款“莫斯科佬的血”。店员欢快地表示,这是他们最受欢迎的饮品,许多顾客特地慕名而来,有位本地文人每次走进书店,就会高喊一声 “给我喝莫斯科佬的血!”可同样是在敖德萨,一位年长的知识女性痛心地对我说,她至今无法原谅 2014 年尊严革命时部分极端者呼喊的口号“莫斯科佬上绞架”——这与这座城市的宽容多元精神格格不入。
尽管如此,最终的获胜者看来仍是州长。街道改名的法案已被通过,2024 年 9 月,州长明确说,普希金雕像一定得拆。
文学博物馆有一座附属的雕塑花园,里面全都是敖德萨文学的创作者和作品主人公的铜像,拉宾诺维奇像就是这里面之一。每年 4 月 1 日,博物馆都会往公园里新增一座雕像,但是大战爆发后,大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今在花园内,雕像下的讲解牌都被撤走,因为“生怕有什么写得不对的地方”。最费解的是,公园大门外的介绍牌上原本写着,公园内陈列“文学和笑话的主人公”,而现在“笑话”一词被用胶布贴了起来。我问一位馆员,这是怎么回事,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真的不明白这个时代,现在既然连普希金都不允许了,我们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可以的。生活太苦了,也许笑话也会得罪人,所以干脆先贴起来吧。”
也许这根本不重要。讲述这些故事时,武伊科的语气总是如此平和、连贯、自然。我想,就算这些故事都是他虚构的,那他也已经把它们内化进了自己的意识,活进了自己的记忆。
2 月 27 日,我拿上背包,带了些干粮,去征兵办公室,因为我是退役军官。走着走着,几个人拦住我,问我要去哪儿。我解释之后,他们说:“跟我们来吧。”我看看他们的样子,问:“各种部队我都见过,可你们这算是什么果泥?”(“果泥”是啥意思,你知道吗?)他们说:“我们都是志愿军,敖德萨领土卫队。跟我们来就是了。”
门口的布尔加科夫青铜坐像被堆成金字塔形的沙袋埋了起来。在大战刚爆发时,为避免轰炸损伤,基辅的雕像都被采取了类似保护的方法,但随着乌克兰防空实力加强,基辅市中心被轰炸的频率大幅度的降低,这些雕像大多已重见天日,但布尔加科夫却依然深藏不露。
博物馆的外墙一半是黄色,另一半则是突兀的褐色,有些地方能看到些许红色油漆的残迹。在正门的左上方,悬挂着一块布尔加科夫青铜纪念牌。
2023 年 5 月,这块纪念牌被送去重新加工,牌匾上的俄语替换成了乌语,对布尔加科夫的描述从“著名俄苏作家”变成了“杰出的基辅人、医生、作家”。不过,此事经新闻媒体报道后,似乎反而给不怀好意者提供了灵感。
但是 2024 年 6 月,又有人趁着夜色把牌子刷回了青铜色。尽管这可能是善意之举,但在博物馆看来,这仍是种自说自话的破坏行径。
一个月后,一群青年男子在凌晨再次用红色油漆大面积涂污了博物馆的正立面。博物馆的社交账号以难得的愤怒口吻谴责破坏者无视法律、拒绝对话,选择了“暴力与毁坏的语言,恰如俄罗斯帝国如今在乌克兰的所作所为”。
讽刺的是,这些红漆还殃及了同样挂在建筑正立面上的另一块纪念牌,那是一位也曾在此居住的乌克兰作曲家。此前,曾一度有活动人士要求将布尔加科夫博物馆关闭,改建成这位“真正乌克兰爱国者”的博物馆。博物馆只能临时用手头有的褐色颜料凑合着将红漆盖起来,于是就出现了一种突兀的双色外立面。
反对博物馆如今成了主流声音。慢慢的变多的知识界人士转而批判布尔加科夫,反对博物馆继续存在。但许多类似言论都缺乏严肃的分析,只有纯粹的情绪和立场展示。最积极发声要求关闭博物馆的,是乌克兰文学研究者薇拉·阿赫耶娃,她在访谈中骄傲地承认:“我从未去过布尔加科夫博物馆,反正不需要。”
2024 年 4 月,乌克兰负责转型正义的官方机构“国族记忆研究所”发布了一份为布尔加科夫定性的报告。这份报告能够说是此类文本中的佼佼者,其中给出的许多例证和文本分析都让人怀疑,撰写者要么根本没读过布尔加科夫的原著,要么就是在故意歪曲文本。报告的文风则让人不由联想到苏联时代御用文人们对布尔加科夫展开大批判时所使用的修辞:
布尔加科夫是一个世界观上的帝国主义者,一个狂热的仇乌分子。[…]他鄙视乌克兰人和他们的文化,憎恨乌克兰人对独立的渴望,对乌克兰国及其领导人持消极态度。在当时所有的俄罗斯作家中,最接近当今克里姆林宫的意识形态及其为种族灭绝乌克兰正名的说辞。[…]他赞成俄罗斯的扩张。[…]在公共场所为纪念他而竖立的纪念碑和纪念标志都是在宣传俄罗斯帝国政策。
这位老师名叫汉娜·赫卢姆比耶夫斯卡。如今,可以在历史文献中检索到这位老师的各种事迹:她如何因坚持真理被卑鄙文人举报,面对当局的恐吓如何拒不认错,克格勃如何企图将其送进精神病院,以及失去工作后,她如何因贫病交加含恨而终。但最吸引我注意的是档案中的这么一段话:
和努力与异见者交流的纳扎连科一样,雷布尼科娃也强调了对话的重要性。她提醒我,虽然处在战争状态,但乌克兰仍是一个多元民主国家,任何一个人都有权表达自己的观点。问题的重点是不应该彼此争斗,而是寻找共识。而这也正是她为书店选书的宗旨。虽然其中许多是俄罗斯出版的书,但它们培养人的批判思维和独立思想。她相信,人只有掌握足够的知识和信息,才能形成自己的观点,不然就只是在重复别人的看法。
教堂大穹顶上画着耶稣基督,右手做祝福手势,左手握福音书。福音书上写着:“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而基督身后的背景则是星空。泰佳娜说,画家特地临摹了基辅的星空。“如今,我只要在基辅的夜晚看到星空,就感觉这幅壁画上的基督在看我。”